2009年4月26日星期日

习水嫖宿书包妹案调查


部分女学生被迫在习水县老司法局家属楼三楼一房间内卖淫

老板的欲望


一辆装满煤块的重型卡车呼啸而过,带着巨大的矢量。坐在小饭馆里的肖开平手一抖,茶水溅在了桌上。在他对面是两个15岁的街头少年,肖开平不得不雇用他们,寻找14岁的女儿肖倩。


一小时之前,肖开平在贵州习水县城东派出所报案。在一间喧闹的办公室里,办案民警敷衍了事地接待了他,表示警力不够。沙发上,几个民警正热切谈论着沸沸扬扬的“嫖宿幼女”案,肖开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,欲言又止。他没有告诉他们,肖倩就是这个案件的受害人之一。


夜色降临习水,如同夜色降临中国的每一个县城。


更多的重型卡车满载着煤,穿过街道,碾过公路。它们为这里带来财富,也带来令人不安的欲望。


10年前,习水还是一个依靠国家扶贫贷款的贫困县。2000年以后,随着煤炭业的发展、煤税的征收,习水逐渐摆脱贫困,成为黔西北最富裕的地区之一。2008年,习水县财政收入达到3亿元,其中煤炭业独占1.8亿元。与此相关的是,2003年以来,有2名副县长、近10名副科级以上干部被抓,他们的落马无一例外与煤炭有关。


在习水县的辖区内,分布着78家正规煤矿和为数更多的小煤窑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旅店老板说,玩“书包妹”的风气最初就是由煤老板开启的。


一则流言在县城内广为传播:一个玩了十几个“书包妹”的煤老板花了20万,被免于起诉。有记者致电这位身处流言之中的煤老板,他的律师表示,这完全是一场误会,不过他也不置可否地承认,煤老板找“书包妹”在习水并不是什么奇闻。


一位在习水做建筑生意的四川泸州商人回忆,早在2005年他刚来习水时,就有在生意上往来的煤老板招待他“书包妹”。“这在生意场上是种时尚,”泸州商人说,“用‘书包妹’待客被认为很有面子。”


在这套“待客之礼”背后,老板们的逻辑显而易见,他们认为妓女被很多人嫖过,太脏了,而“书包妹”们年轻、单纯、要求不多。泸州商人记得,有朋友向他炫耀,找一个“书包妹”包月,一个月800-1200元,“不仅可以陪你睡,玩出感情后还可以帮你洗衣服。”


对于这场游戏中金钱与法律、欲望与良心之间的冲突,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旅店老板并不忌讳。“有需求就有供给,”他说,“大家都要生存。”


一些人开始看中“商机”招徕“书包妹”。有知情者说,这些人往往找到社会上的吸毒少年,让他们通过朋友、同学的关系把女孩骗出来“挣钱”。


14岁的李清还记得,在矿中路的小巷里,两个吸毒的男生对她又打又骂,然后把她带进了一个房间,让她在里边等。一个年纪很大的男人进来,锁上了门,粗鲁地脱她的衣服。她开始哭,然后是疼痛。


在后来的日记里,李清写道:“这个世界太可怕了。”


在政府工作多年,如今下海经商的廖先生说:还有更多受害女生没有浮出水面。在媒体曝光之前,他经常可以看到摩托车拉着“书包妹”在旅馆、发廊进进出出。“以我对习水的了解,”廖先生说,“这种事不出两个月还会出现。”


在飘着细雨的夜晚,肖开平敲开了张玉雪的家门。“我来问问肖倩的下落。”


去年秋天,肖倩和张玉雪曾被一个叫王旭的14岁吸毒男孩带出去“挣钱”。他们跑到了遵义市,在网吧上网时,被张玉雪的母亲林慧发现。林慧赶到遵义,搜遍了市内所有的网吧,但一无所获。


这场“捉迷藏”以王旭让张玉雪打电话,要林慧给她寄钱告终。林慧假装答应,稳住了他们,然后迅速打电话给一位在厦门承包工程的亲戚。亲戚驱车赶到时,3个未成年人还呆在电话亭里。


在林慧的逼问下,女儿承认那些骗她们出去“挣钱”的男孩多数是吸毒者。这件事让早就感觉不妙的林慧下定决心,一定要把女儿送出习水。




记者暗访发现,在习水,许多旅社均可向顾客提供卖淫的“女学生”图/袁一

毒品笼罩下的少年江湖


4月的一个清晨,张玉雪坐在深圳一家玩具厂的办公室里上网,而在1700公里外的习水,一位在黑鹿岩晨练的老人在一口废井里发现了大量吸毒用的针管。他迅速拨打了报警电话,却没得到重视。


“这样的事太多了,”一位出租车司机说,“在习水毒品的泛滥令人瞠目结舌”。


几天前,3个少年钻进了他的车,催他快点开。这时他看到一个被抢包的女人从一家五金店里跑出来。他正在犹豫,一把刀就顶在了他的腰上。他把车开到僻静处,把身上的钱也全都交给那3个少年。他以前看到过其中一个人在街上买毒品。


“在习水开出租的大都有被抢过的经历,”这位出租司机说,“抢劫的大都是14、15岁吸毒的娃娃。”


一位知情者说,在习水市面上流行的毒品主要是K粉、麻黄素和海洛因,它们大部分来自广东和云南。3月26日,习水警方破获一起“特大毒品案”,缴获毒品海洛因56.2克,并打掉一条从广州向习水贩运毒品的地下网络。但这位知情者称,此案只是冰山一角。


“在这里,海洛因的价格是100块一小包,”他说,“当然,里面还掺着安眠药和淀粉。”这位知情者表示自己可以从多条上线买到毒品,“一个叫胡三的毒贩被抓了,但现在还可以从他老婆那里拿粉。”


毒品在青少年间的泛滥令很多家长忧心忡忡。廖先生说,他在孩子面前甚至不敢提“毒”这个字,禁毒片也不敢让孩子看,生怕孩子产生好奇心去尝试。如今,廖先生把孩子送到了乡下学校,不过他还不放心,打算把孩子送到更远的河南读书。


毒品的泛滥伴随着江湖帮派的滋生,想不受欺负就必须依靠帮派。一个在东皇镇中读书的初中男生说:“不加入,受欺负了谁管?”他表示,加入帮会的不仅是差生和男生。要想安心学习,不为人欺,就必须加入帮会寻求“靠山”,女生也不例外。


林慧说,3年前,她刚上初中的大儿子被几个15、16岁的孩子胁迫加入了帮会。有一次,他几天没回家。林慧走遍了县城,才在郊外一间废弃瓦房里找到他。回到家,林慧问他这些天都干了什么,儿子望着窗外一言不发。林慧生气地打了他。儿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,眼睛一眨,两颗眼泪流了下来。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“帮规”。那上面写着每天要交纳保护费,或者把一部分偷抢的东西上交,最下面有一行字:如果告诉了父母,就砍断手脚。


林慧安慰着哭泣的儿子。虽然没有像此地很多家长一样,向儿子灌输“被别人打了,你就想办法打他,哭着回来我就打你”的观念,但是和他们一样,她也把儿子送到了武校。“这里习武的孩子特别多,”林慧说,“不是因为那里读书条件好,而是因为安全,出来也不容易被人欺负。”


习水的帮派究竟有多少没人能说清,但一位曾经的帮派中人说,习水以“青龙帮”和“兵家帮”最为著名。它们像传销一样发展下线,形成网络。两帮势不两立,经常发生械斗。他曾看见“兵家帮”把“青龙帮”成员挟持到离县城3公里的“葡萄山庄”,用黑色方便袋蒙着对方头部,脱掉衣服,用刺条鞭打,直到打得昏死过去。


帮派成员也并非仅是少年,少年只是帮派的底层。在金字塔的上端,是那些大毒贩和黑社会的头目。正是在他们的驱使下,吸毒的少年和社会上的混混结合,把学生妹们带出来赚钱。


“少年帮在贵州各地都很普遍,但习水的特殊性在于有毒品,”廖先生说,“这是一条利益可观的链条,而毒品在中间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。”


“瓮安事件”后,贵州曾在全省开展以“打黑除恶”为龙头的严打整治专项行动。“青龙帮”和“兵家帮”的骨干成员在那次“严打”行动中覆灭。


一名跑公安口的贵州记者说:“贵州省88个县市,如果按平均数计算,每个县已经打掉了两个以上的黑恶势力组织。一个团伙平均20名犯罪分子,这就有两千多人,这个力度已经很大。”


然而不少习水市民表示,毒品不除,习水便难得安宁。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,轰动一时的“嫖宿幼女”事件也只是毒品链条中的一环。




某受害女学生曾被父亲用铁链锁住图/袁一

那些花儿


现在,李清的梦里经常充斥着陌生人的鞭打。她声嘶力竭地呼救,却只引来了旁观者的大笑。


最初,李清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。她只是告诉父亲,自己不想再在玉淮中学读书,希望转学,然而,每当父亲追问为什么的时候,她又不能说出缘由。


“自从案发以后,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事情。在教室里,我总感觉有同学在背后说我的坏话,我不敢抬头面对任何一个人。”李清说,“有一次,一个男同学当着许多人的面取笑我,问我是不是做那个事的。我当时只想找个洞钻进去,永远不要再出来。”


不止一次,李清想到了自杀。现在,她的手腕上还留有一条6厘米长的伤疤。那是一次她乘教室无人时,找了一块玻璃碎片,咬着牙向自己的手腕割去的结果。


李清的同学易婷婷说,李清是以班级第一名的成绩进校的,当过学生会的干部,还是女生篮球队的队长。不过现在她变得孤僻、内向了,每天都一个人来,一个人走,也不爱说话。


案发后,李清开始用写日记的方式来记录自己的心情。在日记中她写道:“我最恨的就是父亲,他对自己的女儿不管不问,每天就忙着做生意,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。”


4岁时,李清的父母离异,她跟着父亲过。之后不久,两位家长都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。


2009年4月10日的日记李清的父亲办了一家物流公司,常年在外跑生意,而李清又不喜欢后妈,父亲便将她送到了习水县回龙镇的叔父家。


在叔父家中,李清一待就是5年,直到小学六年级时,她才被父亲接回习水县城的家中。由于父亲和后妈又生了两个孩子,家人对李清的态度变发冷淡。“后妈很讨厌我,经常骂我,我不服气,就会和她吵,这样,爸爸也越来越不喜欢我了。”


一次,李清在街上看到了父亲。当时她患了严重的感冒,就站在街上给父亲打电话。父亲说他不在习水,把电话挂了。站在街上,李清忘不了自己当时的伤心。


“出了那样的事情以后,他们就更加不愿意管我了,”李清说,“每个月父亲就给我一百来块零花钱,之后就任由我自生自灭,学校现在成为了我唯一的家。”


越来越多学生走上辍学之路。工作日的上午,在县城的广场上,依然可以看见少年们游荡的身影。教育局局长王茂佳说,全县初中辍学率为2.52%,对辍学学生都以乡镇为单位造册,分派给乡镇干部和教师负责“追回来”。“但很多学生经常旷课逃学,尤其在就业难的大背景下,读书无用论重新抬头,‘控辍保学’的难度很大。”


那天,林慧告诉肖开平,肖倩有可能怀孕了。2月4日离家出走后,肖倩曾经跑到深圳找过张玉雪。肖倩当时挺着肚子,厂里的人都看不惯,不让张玉雪和肖倩来往。肖倩可能感到了这点,一大清早就悄悄地走了。她告诉张玉雪,她要回到习水,只有和那些“朋友”在一起,她才感到快乐。


肖开平叹了一口气,他不知道该拿女儿怎么办。


他是一个包工头,1999年来到习水县城承包建筑工程。随着工地的变迁,肖倩的学校也换了一家又一家。从小学到初二,她一共换了9所学校。


一次,肖倩和她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偷了某个同学家的200多元钱。肖开平狠狠地打了她一顿。“以前,我从来没有那样打过她,”肖开平说,“也许是那次给小孩的伤害太大了,她变得不愿意和家人交流,喜欢在外边玩儿了。”


肖倩开始逃学,她在树人中学读初一,刚开始是在校住宿。但她老是旷课,有时就从学校围墙爬出校园,和几个同学一起上网。肖开平找了她很多次,每次找回来就会用一块竹板狠狠揍她。


转入玉淮中学后,肖倩开始走读。有一次,她从学校跑出去后,很晚都没回家,肖开平到街上去找。在一家餐馆门口,他听见里面传来肖倩的说话声。走进去一看,十多个年轻娃娃正在抽烟喝酒,而肖倩就在他们中间。


“我非常气愤,也不顾她的脸面,当即给了她几记耳光,”肖开平说,“把她带回家以后,我让她母亲上街买了一条锁狗的铁链,把她锁在房间里,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给她解开,怕她偷偷跑出去。”


“现在,她跑出去两个月了还没有下落,”肖开平对桌那边两个15岁的街头少年说,“我只有找你们帮忙。”


小饭馆外,暮色已经降临。一辆装满煤块的重型卡车呼啸而过,带着不顾一切的莽撞。日夜飞舞的粉尘,在路灯下疯狂地旋转,路边的树叶缩皱成一团,好像一颗颗将开未开的花朵。


14岁的肖倩,14岁的李清,14岁的张玉雪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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